《智能简史》是一本奇书，作者麦克斯班尼特是一位AI公司的创业者，但是对脑科学和智能演化的理解已经达到甚至超过了相当一部分领域内专家。这本书的副标题是“进化，AI与人脑的突破”。作者认为在生物体智能演化数亿年的道路上，有五个关键的突破造就了如今人脑水平的智能。

人脑智能作为目前地球生物演化最巅峰的成就，究竟如何产生，如何塑造，是否还能进一步演化，以及是否会被机器智能模拟及超越，近年来随着AI热潮的兴起，已经成为各界人士的热门话题。在这个许多人认为AI即将超越人类智能的时刻，由一位AI行业创业者撰写的这本书能带给我们什么启示呢？在本书评里，我尝试对这本书的主要观点做一些梳理，也从一个脑科学研究者的角度做一些讨论。

作者在讲述智能的起源时，非常精练地将动植物的区别用大家都能听懂的语言解释出来。地球上最先出现最取之不尽的能源是太阳能，因此首先出现的生物是靠光合作用产生能量的蓝藻类单细胞生物。这类生物利用太阳光中的能量，吸收二氧化碳，排出氧气。这些生物就是植物的祖先，然而物极必反，当生态圈中只有这种生物的时候，很容易推断后果是什么——生态的崩溃。

由于氧气过多，蓝藻们反而被窒息而死，发生了地球上第一次生物大灭绝。之后，可能是演化的偶然，或是必然，利用糖分作为能量，吸收氧气排出二氧化碳的动物出现了，它们是动物的祖先。这两种远古生物组成了第一个生态平衡。这种说法我不是第一次听说，但是从这位叙事特别清晰的班尼特先生笔下读到，感觉非常耳目一新。

动物的祖先需要运用糖分来进行消耗氧气的新陈代谢，糖分从哪儿来呢？从其他生物中来。动物有两个选择，吃掉植物或者其他动物来获得糖分。在捕食与逃避的博弈中，动物智能演化的漫漫长路拉开了序幕。智能的高低，就用谁能更快、更多地从其他生物中获得能量来衡量。

因此智能的任务就是捕捉食物，逃避天敌让生物体生存繁衍下去。怎么捕捉食物，逃避天敌？神经系统应运而生，靠这原生态的神经系统，原始动物们开始学会感受外界的刺激，做出相应的运动决策。在这个时刻，智能的第一个突破出现了。

班尼特认为第一个智能突破是在两侧对称动物的演化中出现的。所谓两侧对称动物，就是我们目前几乎所有的动物，沿着中轴两侧对称。而非两侧对称动物，则是水母、海葵等等。两侧对称动物究竟比非两侧对称动物有什么优势呢？两侧对称动物能左右转向，主动的去寻找食物，躲避敌害。而非两侧对称的海葵，只能张开原始形态的嘴，去迎接自己送上门的浮游生物。

有了能自动转向运动的能力，两侧对称动物开始逐渐发展自己的智能，包括产生各种神经递质、神经调质比如多巴胺等等，尽可能多地进行各种相关性学习。班尼特在这一部分撰写多巴胺等神经调质的起源也非常精彩，值得细读。

这些学习的能力，可以说是比较初级形态的“条件反射”。看到一个事情与食物相关，两侧对称动物就可以逐渐建立这个事情与食物的关联，让自己可以更容易地获得食物。第一个智能的突破，是“转向”。

在我以为作者要系统性讲解生物演化的时候，在第二个突破里，作者开始出人意料的讲述人工智能的故事。

班尼特认为第二个智能突破是“强化”，也就是人工智能中强化学习的强化-reinforcing。第二个智能突破的载体是脊椎动物。脊椎动物，比如爬行类动物，拥有的大脑结构具备了初级的大脑皮层、下丘脑以及运动单元。爬行类动物已经具备各种情绪系统。“爬虫脑”也成为神经科学研究者常常调侃的一个说法。确实，大脑皮层等等复杂的脑结构赋予了爬行动物更丰富的智能水平。

班尼特在这部分讲述了人工智能研究的起源及发展。为什么要在这部分讲人工智能呢？其实在他看来，人工智能一开始希望模拟的就是类似“爬虫脑”这种层次的大脑，当然人工智能完成这个任务已花了半个多世纪。一直到深度学习和强化学习，才基本建立了目前人工智能的大体框架。班尼特还讲述了许多人工智能研究过程中的软肋，比如“灾难性遗忘”。虽然计算机的存储空间好像无穷，但是有趣的是训练好的人工智能网络或者大模型，却是不能继续学习新知识的，因为一旦学习新的知识，人工智能系统就会发生“灾难性遗忘”，将以前学习的知识忘去！健全的人脑极少发生“灾难性遗忘”，看来人工智能需要跟人脑学习的地方还真不少。

这部分还有一个非常精彩的片段，人工智能研究者在给人工智能系统布置越来越复杂的学习任务时，比如一个庞大的迷宫，如果机器不能尽快的得到奖赏回馈——找到出口，很快就会放弃不停地探索，“躺平不干”了。怎么办呢？聪明的研究者想到一个方法，就像走一个迷宫，虽然不会马上找到出口，但是在每一个拐角都给AI系统提供一个新鲜的小惊喜，把寻找到新惊喜也作为强化学习的奖赏之一。AI系统很快又开始努力寻找迷宫的出口，完成了智能的升级。看到这一段，我觉得新手父母在教孩子学习的时候，也应该学会这一点，不能老说不经历风雨怎么看彩虹，彩虹在哪儿还不知道呢，先给些即时的小奖励小惊喜，孩子才能持续保持对学习的兴趣。

转向和强化还只是初阶智能的体现，班尼特撰写的第三个和第四个智能突破让我大开眼界。他认为第三个突破是哺乳动物的智能，哺乳动物在面临未知世界时，由于具备更复杂的大脑，获得了在大脑中模拟未来的能力。比如小老鼠在面临一个岔路时，它其实会先思考一会，往左走会遇到啥？万一遇到敌人咋办？万一遇到食物咋办？我昨天去的左边好像还挺安全，今天要不要搏一搏运气？

这个在大脑中产生的“模拟”世界的能力，是真正的高阶智能的开始，也是现在的AI尚不具备的。更高阶的智能是第四个突破，灵长类动物获得的“心智化”能力。心智化能力的一个简单版本是心理理论，简单地说就是你能否揣摩他人的内心，知道他心目中也许在想些什么？班尼特用诸多灵长类研究的成果阐述了心智化在黑猩猩种群中其实是很常见的。有一本书叫做《黑猩猩的政治》，就阐述了类似的黑猩猩在不愁吃喝的时候，如何展开“宫斗”，争夺地位，拉拢同盟的，非常精彩。

有了“模拟世界”和“心智化”的能力，接下来就是人类的诞生了。

人类智能究竟有什么是超越其他动物的？其实就是语言。除了人类，没有动物可以拥有语言。班尼特分析到，尽管黑猩猩确实具备相互之间沟通交流的行为，但是其实如果将黑猩猩大脑中对应人类语言的布罗卡区进行损毁，并不会破坏这些交流行为，因为这些行为并非语言。人类的语言是在十万前人类演化的过程中诞生的。语言究竟是如何诞生的，这确实是令人心旷神怡的科学问题，至今仍没有答案。班尼特对语言的形成给出了非常精彩的猜想。他猜想，几个关键因素促成了语言产生的完美风暴。

这几个关键因素包括物质因素，数十万年前，人类定居群体越来越大，寿命慢慢延长，祖辈慢慢出现，具备帮忙照顾幼崽的能力。由于语言区等等高级智能的演化，大脑也越长越大，脑袋太大孕妇生不出来，因此需要在大脑完全成熟之前就把孩子生出来，这个时候正好可以由祖辈帮忙带娃，幼崽诞生后需要1年多的照顾。这些因素一定需要一个定居的群体，可以稳定地获得食物。随着定居群体的出现，人们也逐渐不再跟随最有体力的强者作为领袖，而是跟随最有头脑，最能带着群体找到适宜环境而生存下去的领袖。

这样一些因素促成了语言产生的完美风暴。这就是第五个智能突破——“语言”。

语言的诞生真正促成了人类的智能不再是单个生物的智能，而是人类共同体的智能，因为智能可以依赖语言和文字进行传递，世代传承，让不同地区的文明可以交流融合。人类文明终于得以逐渐升级，从语言诞生的十万年后，变成了可以走出地球的先进文明。

班尼特在最后一章中提到了第六个突破，你可能已经猜到了，第六个突破就是人工智能。目前最先进的人工智能已经获得了少许“心智化”能力，可以通过心理理论的考试。甚至可以说具有了一些“语言”能力。但是人工智能会代替人类智能么？作为脑科学的研究者，我仍然认为不会。我仍然倔强的认为，在充分理解人脑智能之前，人工智能还无法替代人脑智能。也许我是错的。

本书末尾，班尼特回顾了地球演化的历程，指出地球上智能的演化其实还至少有一半的道路要走，如果以太阳的寿命来计算。如果人类真可以移民太空，成为星际物种，那么智能演化的未来就要以宇宙的寿命来计算，那样的话，人类智能演化的历程还有无比漫长的未来。听上去还蛮令人向往，读完此书，我再次感慨，生物智能的产生其实是混沌复杂系统的自发、也是必然的演化过程，有偶然性，更有必然性。而人类智能的产生，也不能只从生物学方面思考，人工智能领域这些聪明的专家提出的奇思妙想，让我们对智能的理解更深入了。

在这个人类智能与机器智能“对决”的时刻，鹿死谁手还不知道，希望人类智能可以驯服机器智能，带着机器智能飞向浩瀚宇宙，继续一场又一场新的突破，演化出更绚丽多彩的智能故事。